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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 殺意何紛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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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昏霧暗,嚴風冷雨。

易情被按在泥塘子裏,口齒間被勒上細鏈,張合不得。他望著祝陰的頭顱自降妖劍下滾落,目眥盡裂,眼中盡是血絲。

祝陰自知身為凡人之軀,且在重傷之時,難以與眾靈鬼官匹敵。在如此情勢之下,他才甘願低頭為易情求情。他低頭之時,想必是全心向白石仰求,可不想白石卻如此鐵石心腸,真將他首級斬落。

白石收了劍,緩步走向易情。靈鬼官們按著易情手腳,抓住他頸中鐵鏈,迫他仰首。白石居高臨下地望著他,從這只妖鬼眼中看出了燎原不息的火焰。

“你是在怪罪在下殺了祝大人…同類相殘麽?”白石冷聲道,“人尚且能殺人,神為何不得殺神?”

易情將鐵鏈咬得格格作響,像野獸一樣掙動。

“若是不殺祝大人,死的便會是在下。”白石說,“天廷本就不信任靈鬼官,因而靈鬼官向來格守降魔本分,為的便是得在天宮有一席之地。壞了規矩的,便是殘枝敗葉,應當減除,哪怕是祝大人也不例外。”

“我們中的每一位,初時做靈鬼官時總懷抱著一個心願,這心願不盡相同。祝大人的願望是再見他往昔所侍奉的神君,而在下也有一個心願。在夙願未成之前,在下決不能死。”

白石望著傾瀉的雨幕,嘆息如雨霧般散在風裏,他喃喃道,“所以哪怕是對不起祝大人,在下也要茍且偷生。”

林黑雨急,風如拔山,玄衣的靈鬼官們將祝陰的屍首擺齊,放在水窪裏。覆眼的紅綾散了,像一道滑落的血絲,徐徐游散在雨裏。易情一眼望去,卻見祝陰死未瞑目,雨絲落在金琉璃樣的眼瞳上,又如淚般淌出眼眶。

祝陰,祝陰。易情忽而想嘶聲叫喊,他已經許多次看到祝陰喪命於自己眼前。他的師弟一點兒也不厲害,不過是和自己一樣的凡人,且死而不得覆生。

他忽而如醍醐灌頂,想通了許多事,上一世為何祝陰會流著淚與自己辭別,為何又會被人剜心後高吊在山門?恐怕是祝陰那時決定只身前來面對聲勢浩大的靈鬼官眾,自知有去無回,也曾如今夜一般向他們跪地求情。

上一回祝陰也是如今夜這般喪命,而他對此毫不知情。

心裏像有十數把小刀子在絞割,身上被糙石劃破,心裏卻痛得更甚。

“雖說在下對你心懷諸多疑問,可有七日殺鬼令在,今日不得不將你送往陰府。”

白石望著掙紮的易情,神色冷冽。他扭頭向身旁的靈鬼官道,“勞駕,借在下一柄降妖劍。”

“您不是有麽?”那靈鬼官不解道,卻也動手從系帶上解下皮鞘,遞給白石。

白石抽出降妖劍,明鏡似的鋒刃映出他漠然的兩眼:

“方才那劍沾了祝大人的血,不可再教妖鬼的血汙了劍刃。”

靈鬼官們將易情架起,用縛魔鏈將他捆在山門邊的石柱旁。系在口中的鐵鏈一松,易情當即破口大罵。

“狼心狗肺的鳥廝!”

易情朝他胡亂蹬腿,“我本以為你暫算條圍著祝陰打轉的京巴狗,如今倒覺得你是只貪生怕死的王八!”

白石猛地一扯他頸中鐵鏈,頸骨上仿佛傳來裂痛,易情氣喘連連,罵辭不得不咽回肚中,再不成聲。

“今日是第七日,離子時還有些時候,正恰能將你審上一審。”白石冷酷地道,降妖劍刃已然貼向他面頰,“你究竟從何而來?為何會出現在祝大人身旁?”

鋒刃緩緩下移,仿佛蛇虺的毒獠,劃過脖頸、琵琶骨,移至心口。

“還有,你莫非是用了甚麽妖魅之術,教祝大人被迷了兩眼?”

易情嘴裏被磕破了,彌漫著一股鐵銹味。他將血唾往白石臉上吐去,冷笑道,“我要是會那術法,如今還不就地將你迷個神魂顛倒,要你從此做個提鞋小廝兒?”

白石被他一唾,當即大怒,喝道,“胡言亂語!”說著,便拿劍柄往他頭臉處重重一磕,打了個耳括子。易情被打得眼前天昏地暗,金星迸濺,痛得哎喲叫喚。

白石又斜睨著他,說,“既然你這麽討打,在下便卸了你的手腳,割開你的皮肉,將你五臟六腑重排一遍。這樣走過一遭,你還有甚麽秘密不願吐露的麽?”

說著,他卻退到一旁,對左右道,“上‘魚鱗割’!”

靈鬼官們提起降妖劍,沈默地上前。他們一掌重拍,打在易情心口,易情只覺眼前天旋地轉,胸悶欲嘔。降妖劍抵在胸口,若是按淩遲的規矩,那便會先挖出謝天肉,再用數百刀分別割除手腳血肉,其間痛苦難以言說。

刀刃入肉,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衫。易情先時還能咬牙忍受,後來劇痛如巨浪拍岸,幾乎要教他消溶。一浪接一浪的痛楚間,他忽而聽得白石對旁人道:

“…去無為觀中,殺觀中子弟,一個不留。”

白石的口吻冰冷無情。易情倏然睜眼,腔子裏如燒起熊熊怒火,他對白石低吼道,“你說甚麽?”

“在下說,殺死無為觀中全數弟子。”白石平靜地道,“自然,弟子要殺,師父也不例外。”

他語調平平,口氣輕易,仿佛在說碾死一群螻蟻。

“為何要殺他們?與他們有甚麽關系!靈鬼官不是只除惡鬼的麽?如此殺人,又和兇犯有何分別?”易情披頭散發,雙目血紅,恨聲道。

“自然有幹系。他們收容你,予你衣食,便是養虎留患,遺害世間。他們死的原因不為何,正是因為你啊,小妖物。”白石抱著手,立在淒淒風雨裏。他形容莊肅,堅石一般的臉龐上似有苛責之意,“正因你與他們關系匪淺,這才教靈鬼官不得不疑心你們之間是否有禍心勾連。”

易情冷笑,“全都是——胡說八道!你要殺,便沖我來殺好了,要剜錢肉、用鹽巾子蘸我傷口,也盡管來便是,殺傷無辜,還算得甚麽為民除害的靈鬼官?”

此時行刑的靈鬼官們對他加快了動作,有神官取來玉盆盛著的鹽池水,將降妖劍浸在水中,一刀一頓,仿佛有烈焰在傷處灼燒。易情痛得幾將臼齒咬裂,斷續的嗚咽從齒間瀉出。

極痛之中,他想通了一事,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靈鬼官。是靈鬼官殺盡觀中諸人!

“如何?你如今願回答方才在下的提問了麽?”白石蹙眉望向被捆在石柱上的那妖物。易情一身白衣已被鮮血浸透,呼吸緊促,面白如紙,虛弱至極。

易情顫著唇,勉力擠出一個微笑。“還…不夠……痛快。”

“甚麽?”

“我說…還不夠…痛快。”易情氣喘籲籲,從濕漉漉的發絲間擡眼,他對正在他臂上一刀刀剜下血肉的靈鬼官道,“餵,你們不曾試過…彈琵琶麽?”

靈鬼官們微微怔楞,搖了搖頭。

易情痛得直打顫,卻仍倔強地撐著身子,笑道,“就是拿刀在琵琶骨上奏響兒。力道不同,打出來的聲響也不盡相同,要試試麽?”

白石冷眼相看,“他要試,便試罷!瞧他稍後會不會殺豬樣的慘叫,痛得涕淚橫流?”

於是靈鬼官們沈默地持起降妖劍,放在易情琵琶骨處。若要狠狠割下去,且不止一刀,那確不是常人能忍的劇痛。易情卻搖頭,說,“劍舉得還不夠高。”

靈鬼官聞言,惱他指手畫腳,揮掌狠打了他一記。易情口角淌血,面頰紅腫,卻仍笑著道,“若是舉得不夠高,彈出來的‘響兒’也不好聽。”

刃尖微擡了些,易情卻又道,“不夠,還不夠,再高些。”

待鋒刃抵到了咽喉處,他忽而向白石扯開一個笑容。那笑容被雨水浸透,又混了血水臟汙,看著極為淒慘。可白石卻恍然一驚,竟覺似被日光曜目,像陽焰般璀璨,當即心中惶然。

如晦風雨裏,易情笑得十分和煦,眼裏卻似含霜冰。

“我記住你了。”易情對白石道,“我們還會再見的,就在不久之後。”

白石冷漠地道,“你今夜將會喪命於此,何談再見二字?”

易情說,“因為,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。不過我已是妖鬼了,這話聽來也算得句廢話。總之,你記得我曾說過這話便是了。”

“白小弟,抹幹凈脖子等著我罷。”

說罷,他齜牙一笑,朝白石瞪眼吐舌,扮了個鬼臉。白石先是皺眉,旋即覺得不對,欲張口阻攔時,卻見他將頭往後仰,再狠狠往前一撞!刃尖刺破了喉頸,血花噴濺,血雨澆了靈鬼官滿頭滿身。

易情軟癱了下來,渾身似被倏地抽去了骨頭。白石猛然上前一步,揪起他額發,卻見他喉中血流如註。白石一驚,喝道,“替他止血!”旋即抽開鐵鏈子,驚見易情如爛泥般摔倒在地,微張的雙目裏光華漸黯。

靈鬼官們將他翻過來,發覺易情已然斷了呼吸。他的心口處也在流血,松開鏈子的一刻,流溢的水墨將鐵鏈化作利刃,將他心口刺穿。

淅瀝的雨聲裏,仿佛還留著易情冷冽的聲音。明明是在溫煦地笑,吐字卻冷酷而寡情。

“下回再見時,我會要你…如數奉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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